在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,科学尚未萌芽,那时所有的故事都是童话故事。在大陆的南方有一个小镇,那里一年有四个月的雨季,水果硬糖色的房屋表面涂着清漆,保护这里的居民免受潮气侵扰。那里还有一种预报晴雨的鸟,它会在月色之下悠悠鸣叫,镇上的居民能从它的叫声中知道第二天的天气。除了这些以外,这个小镇与我们现代的镇子还有许多不同,但是对于枕头人的故事而言,其余都无关紧要。枕头人的身体是由一个个枕头组成的:他的躯干是一个大抱枕,四肢是长条形的旅行枕头,脑袋是圆形的靠枕。这些枕头鼓鼓的,里面塞满羽毛,表面是有着淡雅颜色的碎花布。就跟我们平常的枕头一样,晒太阳能保持枕头蓬松干燥,所以在每一个晴天,枕头人都会早早来到公园等待破晓,直到太阳落山以后,他才摇摇晃晃走回自己的屋子。他的屋子在公园的南边,彻夜点着一盏昏黄的灯。枕头人不需要睡觉,他在每一个宁静的夜晚等待着访客前来。

枕头人有一份名副其实的魔力:他可以用自己的枕头为枕着的人编织梦境。梦是多么神圣又不可捉摸,灵魂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梦中度过,却在醒来以后对此毫无察觉:从梦境跌落回床上的几秒里,无数故事骤然终结蒸发得无影无踪。访客从夜色中推门而入,带着自己对美梦的渴望向枕头人索求逃避现实的一夜,甚至有人会让枕头人一起进入梦境,反反复复改动梦中的陈设,等一切满意之后才让梦开始流动。然而这毕竟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啊,在无数个清晨客人醒来的时候,枕头人看到醉生梦死的眼神失去眼睑的遮挡迅速枯萎,客人忘掉了梦里的一切,带着与来时一样的神态从屋子里离开。

枕头人对此十分苦恼。在小镇连绵不断的阴雨天里,枕头人会去拜访聪明的拉比。拉比提前烧旺了火炉,与枕头人坐在两旁的沙发上。枕头人低着头说:

“我真是怀疑自己为什么有这样无用的魔力。我为这个镇子什么都做不了,我不会修剪门前的花丛,不会为孩子们唱童谣,我在现实中一无是处,只能在梦里帮助别人,可人们转眼又会把梦忘掉。”

“唔,你比那些迷茫的人要好,你明白自己的使命是什么。”

“没错,可这份使命并不像画画那样轻松,每个人明明在渴望着什么却又极力掩饰。他们说话时吞吞吐吐、语焉不详,我能感觉得到,其实他们都在提防我,害怕自己不小心说的太多,让我看穿他们的内心。这些客人总是把原本美好的夜晚搞得一片笨拙。我讨厌自己的魔力。”

“很多人并不只是害怕‘你’把他们看穿。光明磊落的人总是少数,而我们有些时候连自己都不愿意把自己想明白。”

“你总说这些高深莫测的话,但其实我只想知道,我的魔力到底有什么意义呢?我宁愿自己生下来只是一个普通人。”

拉比站起来轻轻地抱了一下枕头人,“有一天你会自己找到答案的。”

雨季已经过去,在某个深夜,月亮走到天穹最高点的时候,整个小镇都已经睡着了。四周悄无声息,只有轻微的鸟叫声从窗外传来。枕头人听见一阵脚步由远而近,接着有人在门垫上蹭掉脚底的泥土。枕头人打开门,是一个穿戴整整齐齐的中年男人。他摘下帽子行了个礼,然后从衣襟内侧取出一把药片,数也没数一口吞下。

“是安眠药。”他一边垂下眼睛整理袖口一边说,“我估计自己不会再醒来了,所以我要提前感谢你为我创造一个美梦。我还要请你原谅,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体谅着他人,而现在我要第一次把自己惹出的麻烦留给别人收拾。嚇,原来当一个卑鄙小人这么轻松。”那个男人自嘲地笑笑。

枕头人一片茫然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客人走进屋关上了灯,黑夜笼罩了整个屋子。

这一切像一阵旋风打乱了枕头人的生活。验尸官忙碌了一整天,查明死因是过量的药物。法官将枕头人的口供和一根羽毛摆在他的天平两端,羽毛压低了秤盘,枕头人被无罪释放。我真的是无罪的吗?如果我当时去找医生的话……枕头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隐隐不安。他好像有点理解之前的访客了:现在他也有了一段连自己都不愿想清楚的故事。而枕头人每天晒太阳发呆时,这段故事就好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放映机突然失控启动,枕头人就会赶紧哼起走样的小调,哼得上气不接下气,用短暂的窒息麻痹大脑,接着几个深呼吸,一切影像烟消云散。

从那天起,虽然镇上的居民对此一致绝口不提,但是在生活的少数派之间,这件事还是通过沉默的眼神传播开了。更多决心轻生的人逐足迹而至,在枕头人这里用一场美梦了结自己的一生。“你不觉得我们这些人才是你存在的意义吗。”有一位访客曾经在即将入睡时喃喃低语。“什么?”“如果你也曾怀疑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……如果有意义的话,意义在我们身上。只有永恒沉睡的人才不会醒来,不会忘掉他最后的梦境,才值得你用心为他创造一个美梦,来吧甜美的……”

又一个平常的夜晚,枕头人迎来了另一位访客。在暗淡的月光之下,枕头人看见他的胸前挂着一排勋章。真是稀奇,枕头人心里想,国王们彼此缔结了和平条约,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再打仗了。等他走进屋子,灯光在他后背上勾勒出一柄大剑的轮廓,枕头人这才认出他是王国的将军。在战争年代里,这位将军征战南北未尝败绩。

“我要一场冲锋。”他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说。枕头人默默看着他,一位被时代抛在身后的将军,花发,松弛的脸颊,发福的身体,仰头从一个小瓶子里吞下了所有药片。枕头人挥了挥手,墙壁向四周摊倒,夕阳照在了他们身上,野草从地板缝隙里钻出来连成一片,其间点缀着血红色的罂粟花。老将军拔出了剑。在四周遥远的山坡上,头盔上插着白羽毛与黑羽毛的士兵们列队跑出来,向着彼此冲过去。老将军环顾四周,喊了几个口号,士兵们接连变换着队形,黑白两色的洪流隆隆作响在他们身旁冲激到一起。枕头人从林立刀枪的缝隙里看着将军重获青春,铁器四下挥动划过士兵的骨肉,飞溅的血液落在地上长出更鲜艳的罂粟花。“再来!”将军向着枕头人喊,浩浩荡荡的士兵从远方冲过来,扬起细小的烟尘不断翻滚,在夕阳下搅成一团混乱的旋涡。

交战一波接一波终于平息,黑色队伍追逐着白色向远方奔去。将军双手拄剑,心满意足地转向枕头人。

“我做过一个梦,战神将此剑赐予我,保佑我每战必胜。但是他说有一天若收回此剑,就要我的生命作为牺牲。”将军用手摩挲着剑柄,“这梦只有一点是假的,我都老得不能打仗了,他还是没来取回这把剑。”

“我可以给您修补那个梦。”枕头人说。

“不必了。死在战场上是战士的荣耀。”老将军瞪着枕头人,“今天就是个好日子,你拿这把剑砍下我的头吧。”

枕头人不自觉退了几步,他不敢抬头,转身跑开了。将军的视线如芒在背,在宽阔的平原上让他无处躲闪。积雨云悄无声息占领了半片天空,远方传来一声闷雷,一颗雨滴从千丈高空坠落,把枕头人打倒在地。枕头人猛地睁开双眼,眼前是黑暗中的天花板,窗外还是深夜。他发现将军枕在自己的胸口,一颗颗泪水从将军的鬓发滑落,打在自己心脏上,发出了擂鼓一样巨大的声响。枕头人不敢乱动,轻轻抬起头看着睡梦中的将军,他的剑锈迹斑斑躺在地上。

第二天,枕头人又来到公园晒太阳。不过很奇怪,他一直在打寒颤,好像一阵阴风从身体的缝隙里穿过。枕头人四下看看,小镇并没有什么异常,他又站起来看看自己,终于发现胸口有一块淡淡的泪渍。大概是枕头被水汽打湿,还没有晾干吧。枕头人这么安慰自己。可是接连几天都没有好转,枕头人忧心忡忡,去找镇上的医生。医生告诉他,泪水与别的水汽不同,它有两种特别的成分——苦涩的盐与黏稠的忧伤。这两种成分最容易在心中郁结,沉积在最细小的孔窍里。时间把它们不断稀释,血液带它们散布全身,之后分泌的眼泪混合澎湃的情绪伺机而动,在视线里感染每一个柔软的心灵,没有任何药物能根治它们。枕头人有些失望,医生安慰他说,你不用太在意,等过一段时间身体逐渐适应,这种症状就会慢慢消失的。

枕头人心情沉重地离开医生那里,低着头往自己的屋子走去。他没有心思看路,任凭自己穿行在一条条弯曲的巷子里。一片恍惚之中,他发现自己又来到了拉比的门前。也许拉比知道该怎么治疗这种问题。想到这里,枕头人打起精神推门进去。

拉比正坐在铺着暗红色绒布的桌子后面,借着窗外的阳光看书。枕头人把自己的困惑告诉拉比,拉比拿起桌子上的烟斗,没有点燃就塞进嘴里。他沉默了好一会,一面画着六芒星的旗子被风吹起,在他头顶正上方轻轻飘动。枕头人虔诚地看着他。终于,他对枕头人说:“医生说的没错,有些病没法治愈,有些困惑没有解答,有些事情没有意义。我想对于这些空缺的问题,最好的回应就是试着用自己的生活不断填充它,直到它像含着珍珠的蚌一样平静下来。世界上不存在让人幸福的终极答案,每个人都带着相似的、独一无二的痛楚面对自己的使命。”

枕头人谢过拉比,回到了自己的屋子。今天晚上这里还会亮着灯,以后也是,那些生活中流亡的人们,枕头人将永远庇护他们的梦境。

1 人物形象来自麦克多纳剧本《枕头人》中的同名故事片段

2 文中对死亡情节有所美化,请慎重对待生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