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事发生在天宝年间。故事的主人公叫李源,不过也有人说他叫李汶;另一个叫圆观,也有人叫他圆泽;李源丧父时,有人说他年仅八岁,也有人说他早已游山玩水多年;李源的父亲李憆,有人说他战死前线,也有人说他被朝廷问斩。这段历史众说纷纭,故事也只剩吉光片羽。所幸因缘造化贯穿始终,草蛇灰线伏脉千里,故事还称得上是好故事,因此将它补缀一番以飨读者。

李憆是李源的父亲,人如其名,威严正直,眼里揉不得沙子。正直有一个坏处,就是会得罪人,那些人的朋党一生气,就给你小鞋穿;正直有一个好处,也是会得罪人,那些人的对头一高兴,就能提拔你。所以一个正直又机灵的人,须会判断罩着他的人势力更大,还是排挤他的人势力更大。可李憆不管这些。李憆不仅正直,还死心眼。眼瞅着自己的仕途像是水里浮瓢起起伏伏,李憆依然我行我素。等到安禄山造反的时候,死心眼的李憆终于活到了头,他于前线被围之后静坐在洛阳府里,迎接自己坦荡的死亡。

李家原本家道殷实,香火旺盛:李源有十一个兄弟,少年们好游玩,好美食,好梨园,好鼓吹,穷耳目之好,极声色之欲。等到安史之乱,父亲死节,十二个孩子只剩下两人,李源顿时觉得一阵幻灭。他之前跟在父亲身边,心眼也跟父亲一样不活泛,脑子被这场灾祸侵占无法摆脱。祸乱平定之后,李源把自己的家产捐给了慧林寺,把它当作避身之所,从痛苦的命运中暂且脱身。

李源走进慧林寺的时候,天刚蒙蒙亮,东边的天空像是神明搅动起了奶白色的高汤,李源一时之间有些怀念那股鲜味。不过怀念归怀念,李源面对寺里的粟米和素菜并无怨言。凌晨五点钟,会有穿透一切的钟声把他叫醒。钟声从亭子出发,穿过柱础,穿过石板,穿过稀稀落落的银杏和杜鹃,穿过床上睡梦中的李源。于是李源觉得自己和山间的青石草木一起共鸣,发出念佛一样的嗡嗡声。钟声消散过后,大家开始早课。李源混在一群光头中间,自己也是个光头,大家都是一样的面容平静,嘴里念着一样的梵音。每当此时,李源觉得自己像是戏里的龙套。年轻时看戏,那俊朗小伙粘上胡子,就是坐在城楼上抚琴的丞相,一举一动也带着些许沧桑。也许自己只是扮了几天僧人,也许自己只是扮了十载少爷。皈依之时,寺里的僧人给了他一卷佛经。几月下来,他已经能看懂大概,上面写着凡所有相皆为虚妄。李源每天认真诵佛,希望自己能早日从家人死去的苦楚中超脱。

夏天的傍晚,鼓声响过,僧人们大多已经休息。四周静谧的时候,李源突然听到有隐隐约约的歌声。他爬起来推开门向树林里走去,唱歌的正是寺里的主持。一般的僧人穿着一样的布衣,脸上一样的淡然,李源一个都不认识,他们也似乎不想认识李源。但眼前这主持与常人不同。李源悄悄前来,站在主持身后听着,月光打在他们两个人之间,树林里模模糊糊的有一些水雾,一时间主持的背影蒙上了淡淡的光辉。一曲歌毕,主持静静站在原地。李源觉得气氛有点尴尬,走也不是,开口也不是。两个人相峙了片刻,主持先打破僵局:“在下圆观。李源师弟,我唱得如何?”

圆观是慧林寺的主持,颇有资历,一般的僧人对他很是敬重。李源今日又知道圆观通晓音律。在家里出祸事以前,李源常常出入歌台,但皈依佛门以后,李源自觉五声哗耳,不应该去追求六根的享受。圆观听了哈哈大笑,说师弟不必过于压抑自己。执着于竹简上的教义,便是为文字所困,而忘记了佛法。文字时常词不达意,不如你来随我一同修行,从实修中领悟佛法。若是有一日顿悟,便是功德圆满。李源很是感激。

于是两人交情渐深。两人聊天自晓至宵,无话不谈。李源了解到圆观家业不小,其出家大概也是一心向佛。寺里的主持跟一个新受戒的比丘成天在一起,难免引来世人讥诮。不过二人不在意这些。李源和圆观一起与佛论禅,说着旁人不懂的话,不觉三十年过去了。

李源年纪大了之后,身体渐渐生了一些小毛病,圆观倒是身子骨很硬朗。李源有一次同圆观散步,天气有点热,走到一个岔口时,李源突然右腿一软,身形一歪。圆观霎时出手稳稳地搀住了他。李源稳了稳心神,对圆观说:“你比我年长,却耳不聋眼不花,反应还像年轻人一样敏捷。”圆观笑着说:“我自幼参禅,大概是有罗汉保佑。你可是半路出家,年少时恣情放纵,现在因果报应就要来了。”李源说:“年轻时恣情放纵,愉悦开心是真的,现在察觉到身体不好,心里的惶恐也是真的。开心与惶恐,都是由这幅躯壳而引起的。身体年轻时,我的心也刚刚来到世上,那时不知佛法只知肉身,肉身欢愉心里就欢愉。现在诵经多年,心里比以前干净许多,但肉身还是会扰乱心智。倘若我修炼多年,终于舍弃肉身,大概就离万事皆空的境界不远了。”圆观说:“这条路漫漫长长,有的人一生都做不到,有的人因缘未了,还要转世继续修行。你我二人还要努力啊。”

以李源的疾病为契机,圆观提议去峨眉山访友求药。从洛阳到峨眉山有两条路,一是从终南山斜谷出,走陆路,途径西安;一是走水路,经过荆州、三峡。圆观想要去长安游览,李源却坚持走水路。两人各执己见,谁也不先让步。李源是因为自己修行已久,略有所得,害怕自己被六尘扰乱,因此不想去繁华的西安。年轻时这种事情他见得多,几杯酒下肚,原本的金石之盟就会破灭,把那金子打成戒指换美人一笑,把那石头垫在脚下求步步高升。夜晚散步,圆观再问起来,他就回答道:“我年少时就下决心逃离世事,现在早已放下繁华生活,理应避嫌,不能再见。”圆观说:“放下应该是无所谓见,无所谓不见。你执着于躲着不见,分明是内心苦楚积攒已久,害怕它暴露出来。”李源突然间福至心灵,反问道:“你执着于不走荆州三峡,你又在害怕什么呢?”没想到圆观半晌没有言语。

天色暗了下来,又是一轮满月。圆观走在前面不说话,李源看着他的背影,想到了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情景。那时偷听圆观被发现,李源还涉世未深,不知道说什么打破僵局。如今大家都饱经沧桑,可在圆观面前李源还是道行浅,仍然是不敢开口。低头又走了一段路,他听到圆观长叹一声:“世事不由人啊。我们就走水路吧。”李源抬头,只看见圆观还是在前面平缓地步步前行。

几日之后,两人动身前往峨眉山。路上小船有些颠簸,圆观神色不似往日平静。到了南浦,两人停驻下来,把船泊在山下。李源突然看到圆观呆呆地看着岸上的几个妇人。李源随之望去,为首的一个妇人已有身孕,穿着绣锦的裆裤正在打水。李源再瞧圆观,圆观不知何时已经盯着李源,两眼流下泪来:“我执着要走陆路,就是怕遇到这个妇人啊。”圆观停了一会儿又说:“这个妇人姓王,怀孕已有三年了,她腹中的婴儿就是我下一世的转生。我上一世是梨园武生,在当地小有名气。我有一子聪明伶俐,自幼跟我练功。百余年前的秋夜,一个戏子跑肚,我就让我儿子上来跟各个主顾混个脸熟,结果他摔落台下不幸夭折。我因此出家,上一世执念太深,不得超脱,转世投胎来到慧林寺。这一世我与你情谊深厚,尘缘未了,两年前人寿已到,本应继续投胎做王氏腹中的胎儿。我避而不来,她也未能分娩。今日相见,真是命中注定。我今晚就将圆寂,三日之后,你去王氏家见我,若是我对你一笑,那就是我们还有一面之缘。十二年后中秋月夜,杭州天竺寺外,那时我们再见。”说着圆观递给李源一些催生符,然后跃入水中不见踪影。

李源把那符咒交给王氏,无心留驻,匆忙告辞。三日之后,李源再次前往,看见婴儿正在沉睡,光溜溜的头颅、平静的小脸,还真有几分僧人的样子。李源举着襁褓靠近灯光想看个清楚,婴儿的眼睛睁开一个小缝,看着李源微微一笑。李源心里一动。年幼丧父、前日丧友让他心里积下了厚厚的冰川,这微笑是冰川上突然出现的裂缝,寒冰带着轰隆隆的声音,带着激起的雪雾,势不可挡地脱落滑下,冲到河水里消融流散。平日里诵读佛经不解其意,如今亲眼所见才有所顿悟。所谓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。李源连忙回到慧林寺,随着诸位僧人打开主持的房门,看见桌子上摆着圆观的遗书。

十二年后的秋天,李源前往杭州赴约。天竺寺山雨初晴,月光清澈倾泻在流水上。远远的听见有人在唱竹枝词:“三生石上旧精魂,赏月吟风不要论。惭愧情人远相访,此身虽异性常存。”李源恍惚间又回到了自己偷听圆观唱歌的夜晚。那是他第一次与圆观相识,如今五十年过去,恰好是一个轮回。声音由远而近,圆观的身影出现在葛洪川旁,乘牛、叩角、双髻、短衣,缓缓地来到寺前。李源上前,看着年轻的圆观,招呼道“别来无恙?”圆观扭过脸来看他:“师弟真是诚信之人啊,可惜我们命途相殊,以后不会再见面了。你俗缘未尽,还要勤加修行。”说完正过身子不再看李源,只留给李源一个背影。李源又体验到了那种熟悉的无话可说的挫败感,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,看着圆观骑着牛缓慢又不可动摇地消失在寺门里。耳边只剩下圆观唱的歌:“身前身后事茫茫,欲话因缘恐断肠。吴越山川游巳遍,却回烟棹上瞿塘。”

三年之后,有人推举李源做谏议大夫,李源没有去。又过了一年,李源死在了寺里。大约又五十年,圆观圆寂。这次他没有再转世。